第25章(1 / 1)

北海道,十胜平原。融雪期的农场,如同一个巨大的泥潭与冰窖的结合体。积雪消融后露出的黑土地,吸饱了水分,变得无比泥泞粘稠。一脚踩下去,冰冷的泥浆能瞬间淹没脚踝,拔出来时带着沉重的“噗嗤”声,异常费力。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腐殖质和牲畜粪便混合的、原始而湿润的气息。寒风并未停歇,反而因为融雪吸收了更多热量,变得更加刺骨湿冷,像无数浸了冰水的鞭子,抽打在暴露的皮肤上。

林浩穿着高及膝盖的、沾满厚重泥浆的橡胶长靴,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通往奶牛隔离区的泥泞小路上。他肩上扛着一捆沉甸甸的干苜蓿草,冰冷的草茎摩擦着脖颈。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刺痛,肺部像被粗糙的砂纸摩擦。他的裤腿和工装外套下摆早已被泥浆浸透,冰冷沉重地贴在皮肤上。

隔离区的简易牛棚里,光线昏暗。几头被单独隔离开的奶牛显得无精打采,眼神浑浊,食欲明显减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不寻常的腥膻气味。渡边正蹲在一头体型较大的母牛身边,眉头紧锁,脸色异常凝重。他粗糙的大手正仔细地触摸、按压着母牛鼓胀的奶,那奶看起来有些发红发热,触感也明显硬实。

林浩放下草捆,喘着粗气,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和汗水。他看着渡边严峻的神情,心头一沉。“渡边桑,怎么了?”

“乳腺炎。”渡边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而且不止一头。妈的,这季节最容易犯!”他站起身,指着那头母牛,“你看,奶红肿热痛,奶水稀薄带絮状物,体温也偏高。”他又指了指旁边另一头精神萎靡的牛,“那头也有初期症状了。”

乳腺炎?林浩对这个词并不陌生,在农学资料里看到过。这是奶牛常见病,会导致产奶量剧减,奶质下降甚至废弃,严重时会危及奶牛生命,给农场带来巨大损失。他立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兽医呢?通知了吗?”林浩问。

“打了电话了。”渡边烦躁地耙了耙头发,“这鬼天气,路太烂,他说最快也要下午才能到!而且,”他看了一眼隔离区里几头病牛,眉头拧得更紧,“看这架势,不是一针两针能解决的!药费……又是一大笔开销!关键是奶!这几头都是高产牛!每天的损失……”他没再说下去,但眼中的焦虑和心痛清晰可见。对于一个规模不大的家庭农场,这样的打击可能是致命的。

渡边不再说话,开始给病牛挤奶,动作带着一种压抑的愤怒和无奈。浑浊、带有絮状物的异常乳汁被挤入桶中,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腥气。每一滴被废弃的奶水,都像是挤走了农场的一份生机。

林浩默默地看着,看着渡边紧锁的眉头,看着病牛痛苦而浑浊的眼睛,看着桶里那些本应是农场收入来源、此刻却只能被倒掉的异常乳汁……田中研究室里那些冰冷的学术争论、关于“日本中小企业困境”的宏观分析、以及他自己那份被斥为“低劣阴谋论”的报告……此刻,以一种极其讽刺的方式,在他眼前具象化了!

什么“护送船团”体制的弊端?什么银行信贷的倾斜?那些高居庙堂的学者们,可曾真正弯下腰,看看眼前这个在泥泞和病痛中挣扎的小农场?看看渡边这双沾满泥巴和牛粪、为每一滴牛奶、每一头牛的生死而焦虑的手?这才是最真实的经济单元!它的脆弱,它的挣扎,与那些冰冷的数据和宏观政策之间,隔着怎样巨大的鸿沟?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林浩心头!他不再是那个只会整理资料、被导师斥责的“复印机”!他在这里,亲眼看到了问题!他或许无法解决银行的问题,但他或许能做点什么!他猛地蹲下身,凑近一头症状稍轻的奶牛,仔细观察着它的奶状况、精神状态。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努力回忆着曾经在农学资料上看到的、关于奶牛乳腺炎的知识碎片——病因?细菌感染?管理疏漏?应激反应?治疗方法?抗生素?热敷?按摩?……

“渡边桑!”林浩抬起头,眼神里闪烁着一种不同以往的光芒,不再是疲惫和迷茫,而是带着一丝急切和探索,“兽医来之前,我们能不能……先做点什么?比如,热敷?或者……按摩?帮助缓解一下?”他的声音因为紧张和急切而有些发颤,但语气却异常坚定。他指向自己记忆中关于物理缓解症状的描述。

渡边正沉浸在焦虑和愤怒中,听到林浩的话,猛地转过头,眼神锐利如刀,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和烦躁:“你懂什么?!瞎掺和什么!兽医没来,乱动出事你负责?!”

那冰冷的目光和斥责,像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林浩脸上的急切瞬间凝固,心头刚刚燃起的一点微小火苗被狠狠扑灭。巨大的尴尬和熟悉的挫败感瞬间涌了上来。是啊,他懂什么?一个连农活都干不利索的“外行”,一个被学术圈扫地出门的“失败者”,凭什么在这里指手画脚?田中宏一那轻蔑的“肤浅”、“幼稚”的评价,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他张了张嘴,想解释自己只是看到资料上说……但看着渡边那布满血丝、写满焦虑和不信任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默默地低下头,退到一边,像一尊僵硬的雕像,看着渡边继续烦躁而徒劳地忙碌着。冰冷的泥浆粘在腿上,刺骨的寒意顺着皮肤蔓延,仿佛要将他冻僵。刚刚燃起的那一丝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被现实的冰冷和根深蒂固的不信任,碾得粉碎。他再次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在这片土地上的“局外人”身份。知识,在这里,似乎一文不值,甚至是一种冒犯。

新宿西口,那间散发着霉味和绝望气息的“棺材房”。门被粗暴地撞开过,锁舌扭曲变形,门框上还留着新鲜的凹痕和鞋印。张扬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冰冷肮脏的榻榻米上,浑身湿透,沾满了泥污,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奔跑后的脱力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喉咙里发出拉风箱般的嘶哑声响,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撕裂般的疼痛。

逃出来了……暂时。

但恐惧并未退去,反而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更深地淹没。警察!警察在追他!他袭击了警察!而且龙哥!龙哥绝不会放过他!他搞砸了交易,暴露了目标!阿强那“打断腿”的威胁绝不是空话!还有那个红夹克男人,那个把他当成弃子的混蛋!涩谷后巷那电光火石间的混乱、警察的怒喝、红夹克男人逃跑的背影、自己亡命狂奔时身后紧追不舍的脚步声……每一个画面都像烧红的烙铁,反复烫灼着他的神经!

他猛地蜷缩起身体,双手死死抱住头,指甲深深掐进头皮,试图用疼痛来压制那几乎要将他逼疯的恐惧。完了!全完了!无论是被警察抓住,还是落入龙哥手中,等待他的都是死路一条!他像一只被无数猎手围捕、走投无路的猎物,在狭小的囚笼里瑟瑟发抖,绝望地等待着末日的降临。

“嗡嗡——嗡嗡——”口袋里,那个屏幕碎裂、早已欠费停机的手机,突然剧烈地震动起来!

张扬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电流击中!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谁?!在这个时候?!警察?龙哥?!巨大的恐惧让他几乎窒息!他颤抖着,如同筛糠,极其缓慢地、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个冰冷的、如同炸弹般的手机从湿透的口袋里掏了出来。

屏幕上,没有号码显示,只有一片碎裂的黑暗。但那持续不断的、带着不祥意味的震动,却像死神的叩门声,一声声敲打在他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他死死盯着那不断震动的黑色屏幕,瞳孔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放大。接?还是不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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