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以一种反复无常的姿态降临东京。几场敷衍了事的微雨过后，气温短暂回升，枝头鼓起些微的绿意，仿佛春天已至。然而，一股来自北方的强冷空气猝不及防地反扑，将这点可怜的暖意撕得粉碎。寒风再次变得凛冽刺骨，带着倒春寒特有的、深入骨髓的湿冷，呼啸着卷过城市冰冷的骨架。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阳光吝啬而惨淡，无法穿透厚重的云层，只在傍晚时分，才吝啬地给冰冷的建筑群镀上一层转瞬即逝的、毫无暖意的金边。樱花的花苞瑟缩在枝头，迟迟不敢绽放，似乎在畏惧这反复无常的春寒。
新宿西口那栋破败的杂居大楼，在倒春寒的淫威下，更显阴冷潮湿。张扬蜷缩在“棺材房”冰冷的榻榻米上，身上裹着那件散发着霉味的羽绒服，却依旧冻得瑟瑟发抖。连续几晚在码头和仓库的“加班”，像几场持续的高烧，耗尽了他最后一点体力和精神。此刻，他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额头上却渗出虚弱的冷汗。胃部一阵阵痉挛，带来刀绞般的剧痛，让他只能痛苦地蜷缩着身体，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
昨晚的“仓库清点”，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那根本不是什么清点！是噩梦！在横滨港区一处废弃仓库深处，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刺鼻的化学溶剂气味，几乎让人窒息。惨白的临时灯光下，“瘦猴”那张枯槁的脸在口罩上方显得更加阴森。他粗暴地丢给张扬一套脏兮兮的工装和橡胶手套。
“戴上！妈的，细皮嫩肉的！”瘦猴的声音嘶哑，带着不耐烦，“看着！学着点！别他妈弄错了！”他指着角落里堆成小山的白色药片原坯和旁边几大袋廉价的白色粉末（葡萄糖粉？滑石粉？张扬不敢深想），还有那台嗡嗡作响的压片机和旁边闪着红光的激光打标机。
瘦猴的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他将大片的原坯药片倒入粉碎机，刺耳的噪音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粉末被倒入混合槽，加入大量廉价的白色粉末搅拌。然后，混合物被填入压片机模具，在巨大的压力下，变成一粒粒小小的、带着模具花纹的药片。最后，这些刚刚“出炉”、还带着余温的药片被迅速送入激光打标机。“瘦猴”在控制面板上飞快地输入一串字符，红光闪过，药片上瞬间烙印上某个知名日本感冒药的商标、批号和生产日期！整个过程冰冷、高效、充满了令人作呕的工业欺骗感！
“该你了！”瘦猴将一筐混合好的粉末推到张扬面前，眼神冰冷，“压片！看着刻度！药片厚度差一丝都不行！打标机参数我设好了，别他妈乱动！手稳点！干砸了，龙哥剥了你的皮！”
张扬戴着粗糙的橡胶手套，手指僵硬麻木。他抓起一把混合粉末，那触感冰冷滑腻，像毒蛇的鳞片。填入模具，压下操纵杆……机器的震动通过冰冷的金属传递到他的手臂，震得他心头发麻。看着那些白色的粉末在自己手中被压制成型，再被打上虚假的烙印，变成可以流入市场、被人吞服的“药品”……巨大的罪恶感和生理性的厌恶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胃里翻江倒海，喉咙口涌起一股股酸水，被他死死压住。他不敢看瘦猴阴鸷的眼睛，不敢看那些源源不断“诞生”的假药片，只能像个被设定程序的机器人，机械地重复着动作。空气中浓烈的溶剂味和粉尘刺激着他的呼吸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冷汗浸透了他的内衣，冰冷的贴在皮肤上。
不知过了多久，当瘦猴终于喊停时，张扬几乎虚脱。他冲出仓库，在寒冷的夜风中剧烈地呕吐起来，直到吐无可吐，只剩下苦涩的胆汁。身体和精神的双重透支，加上吸入的粉尘和化学气味，终于将他彻底击垮。
此刻，他蜷缩在冰冷的斗室里，高烧和胃痛折磨着他。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胸腔撕裂般的疼痛。恐惧并未因身体的痛苦而稍减。瘦猴最后那句阴冷的警告在耳边回荡：“小子，手上沾了‘粉’，就别想干净了。以后，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他知道，自己已经半只脚踏进了无法回头的深渊。龙哥那张看似和气却深不可测的脸，阿强腰间鼓囊的轮廓，还有那些被打上假烙印的药片……都成了他挥之不去的梦魇。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粘在蛛网中央的飞虫，毒液正沿着蛛丝，一点一点地麻痹他的神经，侵蚀他的意志。窗外，新宿西口灰暗的天空，像一块巨大的、沉重的铅板，沉沉地压在他的头顶，也压在他的心上，看不到一丝光亮。
…………
池袋东口，“百合”居酒屋那扇挂着蓝色暖帘的木门，在倒春寒的冷风中轻轻开合，带进一丝清冽的空气，很快又被店堂内的温暖和食物的香气所融化。午后难得的清闲时光，阳光透过擦拭得干干净净的玻璃窗，在木质桌椅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后厨里，百合婆婆系着干净的围裙，正站在案板前。她面前放着一块纹理细腻、色泽粉润的上好猪里脊肉。她手里握着一把薄而锋利的厨刀，眼神专注。她没有急于下刀，而是先用指尖轻轻按压着肉块的不同部位，感受着肌肉纤维的走向和弹性。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聆听食材本身的语言。
陈静安静地站在一旁，系着同样干净的围裙，目光紧紧追随着百合婆婆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像一块海绵，贪婪地吸收着水分。百合婆婆的刀工，是几十年光阴磨砺出的艺术。手腕稳定，力道均匀，刀刃沿着肌肉纹理的天然走向切入，动作流畅得如同呼吸。薄薄的肉片被精准地切下，每一片都近乎透明，厚薄均匀得如同尺子量过，铺在洁白的瓷盘里，呈现出大理石般美妙的纹理。
“静酱，看好了。”百合婆婆的声音温和而清晰，带着一种教导者的从容，“肉，是有生命的。下刀前，要读懂它。顺着它的‘脾气’切，才能最大地保留它的鲜嫩和本味。逆着纹理，再好的肉也会变得干柴难嚼。”她拿起一片近乎透明的肉片，对着光，可以清晰地看到细腻的肌理。“厚度，半厘米最佳。太厚，不易入味，火候难控；太薄，失了口感，一煮就散。”她将肉片轻轻放入一个干净的大碗中。
接着，她开始调制腌料。没有复杂的香料堆砌，只有最基础的酱油、味醂、清酒和一点点磨碎的白芝麻。比例精准，动作麻利。酱汁呈现出清亮的琥珀色，散发着醇厚而不过分浓郁的香气。“腌料，是引子，不是主角。它的作用是唤醒肉的鲜甜，而不是掩盖。”百合婆婆将调好的酱汁均匀地淋在肉片上，手指轻柔地抓拌着，确保每一片肉都裹上薄薄一层晶莹的酱汁，却又不至于被浸泡得湿软。“时间，十五分钟足矣。久了，酱油的咸会夺了肉的本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