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短暂的夏日片段,带着蝉鸣的聒噪和柏油路蒸腾起的灼人暑气,毫无预兆的,热烈的撞入脑海。
初三毕业的暑假,补习班里积攒的凉气一出门就会散的彻底,明明已经下午五点,外面的太阳依旧毒辣的快无法生存,兜头浇下,空气黏稠得像是融化的糖浆。
陆如云靠在前台旁的墙壁上不愿踏出这艰难的一步,身边的同学一个接一个的离开,和她道别,她笑着点头原地踱步,就是不愿离开。
“怎么还没下课?”她小声咕哝着,膝盖不安分的一下下顶着手里的帆布袋。
“不好意思,老师拖堂了,我们回家吧。”身旁终于传来余怀瑾温和的声音。他穿着干净的浅色T恤,额角又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急什么,又不是不等你。”她熟练的从袋子里拿出餐巾纸,抽出一张挑了挑眉示意他伸手。他自然的接过轻轻擦去因刚刚小跑而冒出的汗珠。
“笨蛋,跑什么啊,外面这么热我全当蹭空调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摁下电梯按钮,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跟上。
下到大厅,热浪便一阵阵袭来,陆如云深吸一口气,视死如归般走出大厅,从包里掏出遮阳伞打开,直接抓着他手里袋子把人扯过来。余怀瑾有些僵硬紧挨着她走,肩膀碰着肩膀,这一个月来都是如此。
第一次陆如云打伞时,他还尴尬的不敢和她一起走在伞下,总是和她隔着些距离。陆如云早习惯他这样,自然也有新的办法治他。
不管他离多远,陆如云只管凑过去,如果走着走着又悄悄拉开距离,她就把伞只倾斜到他头上,搞的自己被太阳晒的快睁不开眼。
余怀瑾见她这样还执拗的给他打伞,只能自己凑到她身边,让伞可以公平的遮住两个人。
“因为你怕热。”她就这样简单又倔强的告诉他唯一的原因。
十字路口,一个穿着汗衫的小哥正用力往路人手中塞着花花绿绿的传单。她下意识接过一张,是路旁新开奶茶店的宣传。她余光里,余怀瑾的额头又开始冒出细密的汗珠。
她没仔细看内容,将右手手中的伞柄塞到余怀瑾手里,两只手灵巧地上下翻折,几下就弄出了一个简陋的纸扇子。
她把扇子递到余怀瑾的眼前,语气中带有几分故意的自得:“厉害吧。”说完话手下却没停,开始用这不甚牢靠的扇子呼呼地对着余怀瑾的方向扇风,她发尾的发丝被吹得乱飘。
余怀瑾忽然感觉自己的鼻尖痒痒的想打喷嚏,只好吸了吸鼻子缓解。空气里,若有似无的,还是她发尾熟悉的茉莉花香。
她努力伸长胳膊,分一半风送到余怀瑾那边。扇动间纸张哗啦作响,伴着她微微急促的呼吸,像个努力搬运自己无法承受之重的小动物,忙得不亦乐乎,额角的汗似乎流得更凶了。
余怀瑾看着她被热气蒸得发红的脸颊和被风撩起的发梢,汗珠快滑落到脸颊,她仍倔强的为他扇风。他盯着那滴汗珠,看着它滑落到眼角,他的心猛的一颤,像是汗落到眼睛的酸痛。
“等等!”他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
“嗯?”陆如云停下动作,扇子垂下来,歪着头疑惑地望着他。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在热浪中愈发清亮。
“我……好像有本练习册落教室了,忘拿了。”他匆匆解释,语速略快,脸颊似乎也更红了些,不知是热的还是别的。“你去旁边的树荫下等我,我去取,很快。”话音未落,他把伞已经塞到她手里,转身便快速融入了道路上人来人往的身影中。
陆如云捏着传单扇子,听话的走到树荫下,那点刚扇起的微不足道的凉意瞬间被热浪吞没。她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补习班刚下课,走廊里学生还没散尽,回去找人问作业或者闲聊也很正常。她百无聊赖地用扇尖戳着地上滚烫的石子,看着自己的影子被树叶的影子吞没。
时间并不长,却好像在这闷热的空气中被拉长了。当她再次听到急促的脚步声时,余怀瑾已经出现在不远处,微微喘息着跑回来,额发被汗水濡湿得更厉害,紧贴在白皙的额头上,显出几分难得的狼狈。然而他手中拿着的并不是什么练习册。
“给你。”他走近,带着一身更汹涌的热气,将手中一个裹着薄薄包装纸的东西递到她面前。包装纸上沁出了细小的水珠,在阳光下晶莹剔透。
是一支冰糕。深褐色的,一看便是浓郁的巧克力味。
陆如云愣住了,眼睛微微睁大,扇子彻底垂落在腿边,发出“啪”的一声便归于寂静。她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你专门跑回去买的?”她清楚,这附近最近的便利店也隔着一条车水马龙的马路。
余怀瑾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把冰糕又往前递了递,冰糕底部的水珠滴落在他手指上,他的手骨节清晰,指尖带着奔跑后的微颤。
“天太热了,降降温。”他避开她的视线,声音低沉,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路边的树干上,只有那只捏着冰糕包装纸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阳光刺目,空气在蒸腾的暑气中扭曲着视线。陆如云缓缓接过那支沁凉的冰糕,塑料包装纸入手冰冷的触感让她指尖蜷缩了一下,激得皮肤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巧克力……她无比确定这是她最爱的口味。
但他怎么会知道呢?她不是喜欢把喜爱喋喋不休诉诸于口的人,最多是在某个哄笑打闹的课间,漫不经心地提过一嘴。说过什么:“要是这会儿有支巧克力冰糕就好了,那就完美了。”声音大概还没飘远就被吵闹盖过。
她从未郑重其事地对任何人宣告过这份微不足道的喜好。她甚至以为没人听见。或者听见了,也没人放在心上。
可眼前这个人,在滚滚车流和炙热的阳光下跑了一个来回,塞给她的,偏偏就是这份她以为早已被遗忘在嘈杂里的私心。
陆如云捏着那支冰糕,包装纸上的冷凝水湿漉漉地沾在指间。她试图撕开包装,动作却有些笨拙,指尖因过于用力而微微泛红。撕开一道小口后,深色的巧克力冰糕若隐若现,独属于巧克力的甜香隐约可闻。
她不再犹豫,低头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
冰糕的表面是微微凝固的硬脆质感,牙齿一磕便发出轻微的“嚓”声。紧接着,浓郁到几乎苦涩的可可香气裹挟着冰凉瞬间在口腔里炸开,像一场小小的风暴。那股强劲的、带着冲击力的寒意顺着齿间飞速蔓延,直冲头顶,瞬间将黏腻的暑气、噪杂的蝉鸣,连同她胸腔里某种莫名的悸动都冻结了片刻,连太阳穴都被冷的开始隐隐作痛。
冰渣子在舌尖迅速融化,只留下醇厚丝滑的巧克力,沿着喉咙缓缓流淌下去,一路滑入胃里,激得她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心情却无比畅快。
她下意识地舔了舔沾在唇边的一点冷渍,抬眼去看余怀瑾。
他就站在近旁,也拿着一支同款冰糕吃着。他吃得很安静,不像她那么急促,但脸颊同样被冰得微微皱起,眼睛低垂,阳光穿过出他纤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上投下浅浅的影子。
他仿佛感觉到了她的注视,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目光没敢抬起,只是落在前方滚烫的柏油路面上,那里似乎有一个小小的豁口。
他的耳根,连着脖颈那片干净的皮肤,在日光的余晖下,悄然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绯艳的桃花色,像夏日晚霞里最柔软的那一抹云。
回忆的画面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蝉鸣静止。滚烫的风凝固。舌尖残留的冰冽与苦涩的甜香被无限拉长。咬了一口的冰糕截面在静止的光线里清晰得毫发毕现,融化的淡褐色汁液正缓慢地在咖色的包装纸上氤氲开一小片印记。
然而这些清晰的回忆都不重要了,它们一同慢慢模糊,再也看不清,只有余怀瑾低垂的眼睫和被霞光描摹的通红的耳尖,成了唯一不变的风景。
不知何时,陆如云又已站在木柜前,她拉开抽屉,悬在信封封口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颤抖了一下。刚才舌尖那股骤然侵骨的冰凉感,似乎跨越时空,再次清晰地在她口腔里弥漫开,带着记忆中那醇厚又苦涩的巧克力气息。她的太阳穴又开始跳痛,宛如旧日重现。
她闭上眼睛,缓慢却又异常坚定的,把被记忆凝固的夏日剪影一点点驱散。再次睁开眼睛时,她便只聚焦于膝头那张已经被她指温捂得不再冰凉的旧信封。
这一次,没有犹豫。指尖稳稳的,决绝的探入封口那早已被摩挲得有些毛糙的边缘。指尖用力,信封沉重的纸张发出“刺啦”一声细微却又无比清晰锐利的轻响。
原来沉重的,无法转移的回忆,只需要最轻巧的气力就能直面,只是她从来都不敢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