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几年前,我有个朋友,和你们一样被溪家绑架,但他没有死,他顺着溪家众人的意,北上去了敌营。”
“他在敌军中找到了‘自己人’,花了三年的时间组建布局,在敌国中建立了一张密不透风的情报网,为我大梁军队传递了很多有用的信息。”
“若是你们去了,说不定能和他成为至交,说不定你们能一道回来……”
风声止住了,箫闽和周平不知何时停下了话音,左右前后都安静极了,也许是太过震惊,亦或是单纯的想听见一个不同的结局,他们都看着阿沓。
“他被绑走的时候只有十一岁,家里还有年迈的母亲,爱哭的姐姐,他说过,他这么做,只是为了让战事早些结束,好回来和家人团聚。”
“他没有留下任何存在的痕迹,在大梁军队里,大家都清楚有这么一个人,可大家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背上的绮露很瘦小,阿沓背着她,觉得她实在是太轻太轻了,纤细的双手从肩头垂落下来,短小的衣袖遮不住她这些年为画符而留下的累累刀伤。
他微微偏过头,忽然叹了一声,没有接着说了。
良久后,箫闽像是没听懂那句“一道回来”般,再次确定道:“那么……他还活着吗?”
阿沓的背影很孤寂,大半个身子都淹没在短暂的黑暗中,遥远的声音穿过各种小鬼,他说:“没有。”
空气中绷着一根弦,到了现在,终于断了。
箫闽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条黑暗的路走到了尽头,前方竹苑清新的味道浸透了他们,些许微光散落进来,像星星之火般,点亮了一众少年的眼眸。
这番变化让箫闽鼓起了勇气,他又问:“那你知道他的名字么?”
阿沓止住脚步,转过身来,那一刻长风穿过林海,漫天星辰熠熠生辉,他终于释怀了,刀疤脸上浮现出真正的笑容,说:“知道。”
“他叫‘江影’。”
***
回到竹苑后,忆柯先去看了念念,亲自为她把了脉,确保她的伤情稳定下来后,才松了一口气,去如梦令和众鬼以及……执渊碰面。
如梦令虽然偏了些,也不正对着溪家的大门,但它的角楼足够高,站在上面也足以看见溪家的戏台了。
忆柯走到楼下,仰头看见了那抹熟悉的身影,他站在翘起来的檐角上,在角楼的最高处,一轮弯月斜挂苍穹,蓝色衣袍轻轻摆动着,玉佩从腰间坠下去,头发束得一丝不苟,看起来矜贵又不近人情。
他本该如此,养尊处优又克己知礼,这要是放在平常人家,那定是万千女儿的梦中情郎。
可忆柯知道,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并不好,魂魄残缺,肉身丢失,息壤效用将尽,要是再没有转机,他和那些小鬼没什么区别,终有一日注定消散。
魂魄一旦消散了,可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她这身阴气不堪大用,渡在他那里,不过是饮鸩止渴罢了,最多能让他的状态好些,在息壤里待的舒服点。
她垂下眼眸,指尖搓着长袍边的飘带,仙都陨灭,幽界封禁,要在这天地间找到一抹仙气,可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溪家锣鼓声起,忆柯回过神,微微觉得有些吵,但她没有动,就这么站在月辉下,从这个角度,执渊察觉不到她的存在,她便犯了懒,挪一下都勉强,就这么欣赏着弯月,以及弯月下的人。
溪夫人宅院内,她看完溪玥带进来的信笺,那封信是忆柯差人写的,记录了通敌案的种种,她脸色铁青,指尖发颤,她想过溪烃他不是个人,没想到他真能干出这般人畜不如的事情来。
溪玥站在窗口,挡了大半的光,有些不忍,喏喏的叫了声:“娘……”
她叫完之后有些不确定,又补了一句:“祖母……”
溪夫人反应过来,她这具身体不太好,又常年在阴暗的后宅,魂魄上竟也聚集了些许阴气,虽远不如忆柯那么浩如烟海,但是养个把小鬼还是绰绰有余的。
所以当初撞见了谛听收服溪丹之时,与其说是溪丹来找“住处”,倒不如说是她主动要滋养溪丹,以全她这么多年的恨意。
她甚至有些时候会主动吃药睡过去,把身体的主动权让给溪丹,便宜她行事。
譬如现在。
溪家老一辈的掌权人,把皮影戏做到人尽皆知的老家主,溪玥的祖母站起身,她下意识的就要去找权杖,但最终还是忍住了,由着溪玥扶她,去到了前方大院的戏台幕后。
院子里小生的声音婉转悠长,是一曲“西厢记”,活动的小人混着唢呐声响,引来片片喝彩声。
“溪夫人”幽幽站在那些小厮身后,一双眼睛由于睡眠不好,从而缀着两个大大的眼袋,眼窝深邃无光,里头布满了血丝,眼白占了大半,就这么盯着这出戏的男女主人公。
小厮不经意间一个回头,被吓了一大跳,差点栽了个马啃头,着急忙慌下撞到了拉二胡的乐师,二胡弦断,发出铿锵的金石声。
满座宾客皆惊。
“溪夫人”却笑了笑,大大方方从幕后走出来,她微微俯身,做全了礼数,也不看角落里神色惊骇的溪烃和姨娘,站在众人面前,说:“二胡断了,实在抱歉,这出戏是演不下去了。”
溪玥站在戏台后面,欲言又止,最终没有走上前去。
溪丹顿了顿,圆滑的声音中又带着庄重,是那种经历过大风大浪、人情世故的气质:“诸位都是爱戏之人,近来想必都未曾真正的一饱眼福,这样,今夜溪家献上一曲《五峰会》,以谢众人爱戴。”
《五峰会》以唱念做打为主,讲述了宋代忠臣抗击外敌的故事,里面没有所谓的情情爱爱,只有舍生忘死的情怀,在溪家创立戏班之初,便是以这出戏立稳脚跟的,曾经盛极一时。
如今经典再现,众人自然乐得一看。
溪烃的脸色却“唰”的一下白了,他转头对身后的管家说:“看着点这个疯婆子,别让她再闹出什么事情来,必要的时候——”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管家对上他的眼睛,领命下去了。
溪老爷整了整衣冠,挽着姨娘,对座位上的贵客赔笑着,背上冷汗却已经下来了。
夜色渐沉,随着情节的推进,院中众人大气都不敢喘,屏息静气的看着曹宝和彩文联手除奸的这段,只见一身短打的女汉子举起大刀,不由分说就对着奸佞的头颅砍下去。
戏幕后的影子越拉越长,长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地步,众人定睛一看,只见彩文的那道身影竟已经变到了成人大小。
她手中的刀和她一样,也放大了无数倍,而那刀口,分明就对着站在院子侧边的溪老爷!